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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怎麼這麼突然?」秋高氣爽的十月天,坐在偌大的教室中,接起話筒後差點沒激動地站起身,原本在課堂上有些昏沉、半夢半醒聽著課的他,接到這通突如其來的電話後果斷拋下課堂,風風火火地奔出校園隨手招了台計程車趕往機場。幸虧他的學校離機場不遠,沒多久就抵達目的地。

 

「不是呀、怒那,原本不是說去三年嗎,現在還有半年多呀?怎麼這麼唐突.....」計程車停定位後,李燦丟了錢給司機後,急忙下車進入機場,在出關口的眾多人潮中尋找孰悉的身影,一手拎著包、一手還抓著手機和電話另一頭的人爭論。「但是一點預兆也沒有!好啦好啦、怒那我到機場了,等妳出來。」

按下結束通話鍵,李燦對此感到疑惑。

這不像心思縝密的金霏真會做的事,難不成去國外進修會讓一個人的性格改變這麼多?從小心謹慎到衝動果斷。

 

儘管深感疑惑,李燦依舊丟下手邊的課堂,來到機場迎接金霏真,而此刻他正趴在桿前瀏覽各式各樣的身影,凝視著形形色色的倒影,思緒不自覺飄回他們在益山的那段日子。

 

他和金霏真都是在益山長大的,而對方大了他一歲,是小區上有名烘焙坊的外孫女,從小就留給爺爺奶奶照顧。而自己也因放學後無人照顧,常常到烘焙坊打擾。然而高中畢業後,對方選擇到各國遊學進修三年,學習麵包和咖啡,而自己則在畢業後北上首爾繼續進學。放寒暑假時,再回益山幫忙打理烘焙坊。

 

 

『燦吶、我要出國了。』他還記得從小優柔寡斷的金霏真,深邃的雙眸第一次吐露如此堅定的神情。連每天都面對同樣的甜鹹麵包還是可以猶豫不決的人,在高中畢業後毅然決然的踏上留學旅程,獨自在異地受苦受難,連捎來的消息都屈指可數,算算上次也是三個月前,明明那時候看起來也沒什麼異常,金霏真那天還說自己被某個名師傅稱讚很有天份,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一定會好好學成歸國,怎麼現在卻如此倉促地趕回來呢?

 

『爺爺奶奶就麻煩你照顧了。』

 

李燦也回以堅毅的承諾,直到現在、即便不是長假,偶爾也會去益山看看爺爺奶奶,為了報答兩老的恩情,也信守和金霏真的約定。

 

「燦吶、在想什麼這麼入神?」卻不知何時、回憶中的主角早已佇立他眼前,瞇起笑眼,彎下腰和趴著桿的自己對視。

從記憶中回過神,見對方燦爛笑容依舊,現在還如此有朝氣捏起他的雙頰玩弄一番。『看起來還是什麼都沒變呢。』 李燦也暫且放下心中的大石,換上真心迎接的笑容,和金霏真打鬧起來。

 

順手接過對方的行李,李燦用力一拉,卻差點跌個滿懷,這行李的重量、不像去國外生活兩年多的樣子呀?進而舉了舉用手感秤秤重,應該在十公斤以內......?方才消散的憂心又被抓了回來。狐疑地瞧向身側的金霏真,李燦問道:「怒那、妳的行李......只有這些嗎?會不會太少了點?」

 

接收到李燦帶有擔憂的問句,金霏真頓時窘迫地停下腳步,語塞起來,卻又旋即扯上一抹笑。「還能有什麼呀?我一個人在外流浪無牽無掛的,能有什麼行李。」

見金霏真一臉坦然和真摯,李燦也不再追問下去,換上傻氣的笑顏和對方繼續嬉鬧,按耐住內心的不安,把對方送到最近的車站,好回益山。

在搭車的途中,金霏真告訴李燦,自己這趟回來已準備好要接管烘焙坊,順便把咖啡也加店裡菜單。因此約莫一個月店鋪不會營業,要李燦好好把心思放在課業上,等寒假時再回來,別像今天這樣翹課。

 

李燦不禁有些哭笑不得,自己這趟出走記倒是為了誰,連中午和朋友的約都沒能赴,而主角還反過來嘮叨自己。無奈歸無奈,卻也吝惜還嘴,不甚在意地合起掌求饒,說自己下次不會再犯了。

目送金霏真上列車後,李燦也沒多做停留,瀟灑地轉身離去,等待寒假於故鄉與對方再相見繼續敘舊。

 

 

自然而然沒能察覺,車門關上的剎那,金霏真低首頹喪的神情,愁緒盤據眼角,潰堤的滾燙淚水。

 

-

 

時間匆匆流逝,接機的事彷若昨日,轉眼間來到12月中旬,經歷了期末地獄後,寒假正式來臨。李燦沒忘金霏真說要把烘焙坊好好整修一番,因此最後一科結束,便衝回宿舍打包行李,興沖沖地前往益山。

 

難掩興奮之情,他一口氣疾馳回小區內,轉個巷口、映入眼簾的便是烘焙坊,整體來說外觀與他上次回來時相去不遠,仍覆著斑駁的木質漆,懷舊的鄉村風格仍舊。暖暖的橙色依舊縈繞整間店,一踏入裡頭,甜潤的香草味、

糖漬的青檸味;蓬鬆的麵粉香、輕盈的雞蛋香,倏地充斥鼻間,所有一切都是那麼的孰悉,只是一半的店面騰了出來,擺放著沖泡咖啡該有的各式器具和大約能容納十來人的座位,但在那之中最為顯眼的是一台漆著黑色亮漆的營業用半自動咖啡機。

初次親眼見識到如此氣派的咖啡機,李燦眸裡透著掩不住的新奇,然而環顧四周,卻不見任何一人的身影。

 

『店交付給怒那管理的話,爺爺奶奶不在倒是情有可原,但、怒那人呢?』李燦暗付,卻也未停下靠近咖啡機的步伐,靜悄悄地靠近,就向小時候想偷吃果醬般,停在機器前,李燦抬手愛憐地摩娑在機台上,也在其他他看過卻叫不出名字的器具間兜轉盤旋,正當他欣喜這些正面改變時,陣陣咽泣聲冷不防地傳進他耳裡。

 

 

是誰在哭?

 

 

李燦循著聲音來到烘焙室,小心翼翼地邁出每一步,不想驚動到哭泣的人兒。但李燦邁入烘培室時,著實嚇了一大跳,金霏真面對烤箱倚著流理台,一抽一抽地流著淚。再湊近些,還瞧見她手上攥著個透明小瓶,陽光恰巧灑下照亮整個空間,那小瓶身裡的東西,反射出光線閃耀著,讓李燦探不清瓶中物。

 

隨距離縮短,李燦的眉頭也越攢越深。

金霏真每抽動一次,他內心最柔軟的那塊就被刮搔一番。迴盪耳畔的嗚咽聲,滲透進回憶裡,埋沒在收束的光芒。他的回憶裡金霏真即便憂愁、苦惱,也總漾著笑,那洪流裡的金霏真沒有淚水,從未為何紅了眼眶。然而此刻在他面前的金霏真券卻噙滿淚,反常的模樣,也讓他心尖一陣撲騰。

 

果然、金霏真這趟回來,有其他原因吧?

 

不忍再繼續下去,李燦出聲喚了沉溺於愁緒的金霏真。「怒那?」不想讓淚水持續濡濕她的眼角。

從悲傷回過神的金霏真,看清來人是李燦後,險些跌個踉蹌,趕緊穩住身子胡亂抹去臉上的淚,把手上的小瓶丟入圍裙口袋裡,理了理散落頰間的碎髮,穩住微微顫抖的聲嗓,然而發紅的雙眸和鼻尖還是出賣了她。

 

「痾、燦吶,回來了怎麼不說一聲?」

沒有搭理金霏真強忍哽咽丟出的問題,李燦瞇起眼細細端詳對方泛著血絲的眼眶和整個偌大的空間,視線最後停駐在圍裙邊那個小口袋,

開口問:「怒那,那.......」

 

聞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,金霏真連忙打斷李燦,從另一邊口袋抽出張紙條推向李燦。「燦你回來得正好,這幾天幫怒那跑個腿,去這裡拿貨吧?順便先放你幾天假,去散散心也好,每次一放假就回這裡也很悶吧?就當作感謝你這兩年照顧爺爺奶奶的謝禮,嗯?」

話語之間,金霏真也急忙把李燦推向店門口,不給他還嘴的時間,就『碰』地一聲,重重關上門,徒留李燦呆愣門前。

 

「釜山....?」

怔了半晌,李燦才回過神來,滿懷疑惑地唸出紙條上寫的地址。

 

回到烘培室的金霏真,瑟縮一角,滑坐在地,又一頭栽進了深藍汪洋裡。

 

-

 

金霏真吩咐自己在這裡住幾天,放鬆一下再回去。

細細端詳著眼前襯著藍天碧海的落腳之處,似乎是為配合這的氛圍、潔白的木塊也覆上層層舒心的藍,輕柔地讓人醉了心神,忘卻抵達前的所有雜緒,沉溺其中、好好享受。但片片落地鮮明的海藍總讓李燦覺得怪怪的,雖說不出口、但反射的白光刺的他睜不開眼,加上時不時飄來刺激味蕾的鹽味,總讓他陣陣鼻酸。

 

彷彿都染上恬淡的藍,沒入岸的海風撫過他的髮梢,凝望著蔚藍海域、腦海不禁又浮現昨日金霏真淚流滿面卻故作堅強的模樣,到底是為了什麼如此傷神、又為了什麼不讓自己看到呢?就連來的路上,他都在為此深深苦惱。

 

獨自佇立在建築外的背影格外顯眼,現下正值寒冬、獨自一人久久停留在外的背影有些引人注目,正當李燦還沉浸困惑中、側肩上突然多了股重量。「看你在外面站很久了,不冷嗎?進來坐吧。」

語落,那位身著白色襯衣的男子臉上帶著和藹的微笑等待李燦的回應。「............」

 

見李燦沒有回應,或許是尚未回神,推了推滑落鼻樑的細框銀邊眼鏡、白衣男子不疾不徐地接著道。

「不介意的話我做些菜給你吃吧?」

 

那句話彷彿咒語,鬼斧神差地讓李燦暫時忘卻煩惱,愣愣地跟男子走進那幢藍白屋內,被按坐在陶瓷象牙白的吧台旁,視線離不開穿梭於開放式廚房中的男子。

那名男子便是這間店的老闆,或著該說民宿的老闆。然而這間民宿便是以同時販賣著各式烘焙材料為特點。男子挽起衣袖、俐落地處理起各式鮮蔬,拿起淺棕色的蕎麥粉拌入鮮奶和雞蛋,在平底鍋內抹上薄薄層油後,倒入麵糊完成一張張麵皮。沒兩下功夫、就麻利地就端上一盤餅皮。

 

接著取一張圓潤的餅皮置回鍋中,放入剛切好的薄火腿片,兩聲清脆的聲響,完美的圓落入餅皮正中央,透黃色的液體逐漸熟成燦爛的白,撒上迷迭香和黑胡椒粒,折成四方並且裝盤擺上鮮蔬,一道完美的餐點呈現李燦眼前。

嘴角箝著泰然的笑,接收到李燦驚嘆的目光,民宿主人只是點點頭讓他快品嘗看看這道自己從未見過的料理。「那、我要開動了!」

 

見李燦切下一小角送入口中後,男子視線未多作停留,越過吧台拿起另一包粉類接著調配一份新的麵糊。或許是瞥見李燦遲遲未從四方的正中央下刀,一顆渾圓的鮮黃依舊挺立於盤內、如一座鮮黃的小山丘、上頭散佈著剔透的鹽粒和些許的黑胡椒,老闆柔聲說道:「不趕快刺破蛋黃的話,鹽的味道會沒辦法融合哦。」

 

直到老闆指向自己的盤中物,李燦的視線都隨著他穿梭於這小小的開放廚房。得到他的提醒、才連忙刺破盤正中央、那金黃的滑圓。

 

見李燦急忙地差點掉了刀叉、白衣男子不自覺笑出聲,爽朗的笑聲宛如翱翔天際的海鷗穿透人心,把人的愁緒拋入遼遼海域,忘卻煩惱,不禁也讓李燦放寬心神,滿溢的笑意直竄嘴角。

時光緩緩流逝,李燦和民宿主人相談甚歡,從燦爛的白成了灰濛的夜,他們都瞭解彼此不少。

 

老闆的名字叫做李知勳,因緣際會下休了學,遠赴法國進修三年,在進修的期間攢了些錢,就打算在家鄉開間店,歸國前半年就隔著大片海洋,發落這間民宿所有事宜,結合自身所學,把許多國內難見的材料都集結於此,把各式的異國風情匯集在這小空間裡,讓訪客在落腳於此的同時、也能多些樂趣。

 

 

不過不巧地、歸國的時間正好是秋冬,釜山迎著冷冽的海風,倒是也把遊客都吹回了北邊,畢竟比起悶溼的潮冷,人們還是喜歡乾爽的薄寒。

於是一開幕、民宿就迎來了淡季。即便這裡還算暖和,不怎麼下雪。「仔細算算、燦你在前五個以內吧。」瞧著李知勳語帶無奈地折起手指,望向如數家珍般的食材,不發一語。

垂下的眼簾總透露出藏不住的黯淡,即便李知勳嘴上說著他了解原因,這也無可奈何。云云的,卻也止不住悲傷湧上心頭。

 

滿心期待卻不被認同的感覺,很難受吧。李燦想。

或許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,李知勳趕緊換上笑容、把滑落的鏡框再推上鼻梁,理理皺了的襯衫,接著問道:「那燦呢?燦怎麼會想來這裡呢?」

 

清澈的眸蒙上隱隱的灰,充斥整個空間的藍與白似乎也不再舒心,李燦眼前突然浮現遠在益山的那抹身影,隱隱和眼前的人重疊起來。兩人有那麼些相似,都是那樣的好強;卻又是那樣的倔強,不願被自身以外的人左右。

直到抵達前的愁緒又沁入李燦的腦海,回想起前夜。金霏真滴下的淚珠宛如散落的浪花恣意打上他的心底,輕柔如絨,初始還不覺疼、然而在察覺前早已被蹂躝成亂,擾動空間裡每分氣息。

 

混雜在空氣中的那抹鹹味成了主角,瞬息間竄上他的額際,擾亂了嗅覺,衝擊了味覺,嗆得他猝不及防,甚至像溺水後對游泳產生恐懼般,無法克制的厭惡,「我、我嗎?是被介紹來的。」

 

「介紹來的啊,真有趣、原來這裡已經是能被介紹的程度嗎?」

聞言,李知勳嘴角啣起一抹詫異的笑,目光悄悄地飄向遠方,與前些片刻的樣子形成反差。

瞬息間朝氣蓬勃的模樣讓李燦深深慶幸起自己說對了話,喚回眼前人的笑容,使勁地點點頭,接著娓娓道出幾個小時前才產生的初印象。

 

刀叉的碰撞聲及格格地笑聲流洩而出,隨著夜色交織成深色樂章,他倆的瞳裡也泛著幽幽夜色,自成一格,黑夜中藍得炫目的浪花依舊耀眼,充斥著另一片天。

 

李知勳起身去開了外頭的小黃燈和煤爐,又回過頭去酒櫃取了瓶紅酒,在鍋中加入柳橙、肉桂、白糖熬煮一會兒,最後才倒入紅酒,直到縷縷白煙升起便關上火爐,在晶瑩剔透的玻璃杯中斟得滿滿的,一旁擱上漬好的橙片,遞給李燦。「算是投緣,我們去外頭吹吹風,好好聊聊吧。」

 

那神態、那格調,有些迷人。深邃眸中藏盡無限故事,像是要溢出星夜,編織成網,網住人心。即便是同為男性的李燦,也不自覺跟隨他的步伐。

忘卻遠方的憂愁,忘卻眼底的厭惡,不著痕跡地為李知勳停駐步伐,那個全身上下都發散灰白色淡鹽味的男人。

徹夜暢談,李燦彷彿見識到了新世界,一個波光海域中、嶄新的世界。

 

李知勳說他初乍法國時總是不怎麼習慣,那裡的時間是如此緩慢,像是暫停般,卻又緩緩流動;然而在廚藝學校時卻不是這麼一回事,每日實習15小時是常有的事、連坐下來歇一會兒的功夫也沒有;加上法國日照時間不長,總只有中間短短幾小時,他進廚房時天未亮、出廚房時天也未亮,搞得自己有陣子快得憂鬱症般;

還記得法國人的禮節也使李知勳摸不透,人前悠遊自在、人後現實狼狽是常有的事,如同法國人的最佳效率、他們的自我,不須時時刻刻緊箍自己,卻也須光鮮亮麗。放鬆時可以慢、慢條斯理也無妨。這樣的效率和現實又造就了他們的浪漫,堆疊成他們的人生哲學。

 

所以自己在法國時總拿捏不住分寸,總一個人苦惱慌忙,總一個人躲在閣樓喝著悶酒,總一個人出去旅行,弔詭地享受法式浪漫。

幾杯黃湯下肚、他們更無所畏懼,盡情暢言。李燦也分享了自己的生活、從小到大的回憶。一切猶如吉光片羽,片片羽絨閃爍光芒,在李燦內心留下一束束深刻痕跡,照入瞳中、映得通明。

 

 

很快地迎來黎明、在朝陽悄悄探出頭前,他們做了簡單的整理便各自回房休息。

那夜通明的燈火,清爽的海風,交錯的紅酒杯迅速地建立起兩個男人的友誼。

幾天來、李知勳帶著李燦跑遍釜山,海雲台、青沙浦、影島大橋、海東龍宮寺、太宗台,該去的地方一個也沒少。

看遍了釜山的風景,也嚐遍了釜山的美食,談遍了釜山的軼事。路程中總缺少不了歡笑,李燦這才發覺,李知勳並非初面時那麼不苟言笑,總帶有專屬自身的幽默,使他人悄然嚮往。

昨晚剔透的晶紅液體變換成了透徹的燒酒,比起紅酒的溫和、燒酒的濃烈更適合男人間爽朗的情誼,特別是韓國男人間的友誼,導致李知勳和李燦都沒能起早,錯過早晨。現在他們在某間豬肉湯飯店內吃著午飯,喝著暖和的湯飯緩解欲裂的腦袋,歡笑聲從夜色延續到白晝,總是蔓延在兩人間。

 

「燦呀、這家豬肉湯飯不錯吧?」鼓起頰使勁吹涼勺中的湯飯,配上滿滿的小菜送入口中,李知勳自豪地說道。「這可是我從小吃到大的味道呢。」

把震耳欲裂的疼拋諸腦後,展露豁然的笑顏,對於李知勳流露懷念及引以為傲的神情李燦並不陌生,這幾天總能從對方身上感受到相似的情緒,他也總被深深感染,這與大學朋友相互吐露的感覺不甚相似,李知勳似乎總站在比他高的位置,以特殊的眼光看待人事物,幾日下來、李燦總隱隱地被對方牽引。「話說回來,燦呀。我記得你是從益山來的吧?」

「一個只有山,沒有海的地方。」

「一個只有山,沒有海的地方。」

 

「.............好神奇!」

「哥你是怎麼知道的?我明明沒說過呀。」

對於兩人的異口同聲,李燦掩飾不住詫異神情,卻也覺得有趣,這彷彿成為他們近日來的奔波培養的默契。旋即又皺起眉梢,覺得有些不合理,畢竟這說法是金霏真爺爺奶奶的口頭禪,幾乎是上一代才知道的說法。躊躇片刻,李燦接著問道。

「我記得哥前幾天也說過,沒去過*全北的呀?」

脫口後,不解的心緒急遽嘴角,話語中充斥著掩不住的置疑。

「沒有,但有人和我說過。」

「有那樣的人?」

「是呀,有那麼個人。」

李知勳輕倚著鵝黃的桌面,單手撐首,對於李燦飛散的疑惑不多做解釋,只是吁了口氣覷向遠方──白皚皚的碎浪悄然撲騰。「有機會也去那裏拜訪一下燦吧?我想去看看。」眼角漾起那炫目海藍的弧度,李知勳泰然作聲。

 

以稍許刺痛的對話結束了飯局回到民宿。李燦正想開口,卻被通電話匆匆結束談話,對方接到通電話,匆匆地說要回去市區一趟,啟程前沒多琢磨於理由,只是一個勁地向自己道歉,說這次沒辦法讓他一起去,沒能帶自己去很抱歉、突然有要事必須走一趟分不開身很抱歉、......云云的。

直到夜深,李知勳都沒有回來,李燦在釜山第一次度過如此寂靜的夜。

彌散腦海的、是兩個相似的身影、毫無緣由地。

 

隔天早上、他依照原定行程動身回去益山,未多作停留,或許和昨日的交談脫不了關係,也許是被隱瞞的少許難堪;或者是李燦憶起初來乍到時,對苦澀鹹味的抗拒,相處的幾日間、他想自己多少也染上了那股味兒,瀰漫民宿及李知勳身上每處強烈的鹹澀。

回過頭,他還是無法解釋這股憎惡,卻好似、變得不那麼反感。反而有些不捨,對於這趟旅程、對於這裡、對於李知勳、對於不算喜愛的鹽味。

在李燦收拾行李時,李知勳回來了。風風火火地送自己到車站,驀地噤聲,和前些日子的模樣不甚相同,垂散的瀏海遮擋了視線,讓人望不透,接著緩緩拿出一個褐色紙箱給他。不大、大概是能裝進自己後背包的程度卻沉甸甸的,仿若現在的氣氛。待他穩穩接手後,留下一句「有空再去找你。」便瀟灑轉身離去。

 

 

李燦才猛然想起,自己來釜山這趟主要是幫金霏真採購,而不是來玩的。

但他什麼都未脫口,李知勳是如何知曉的呢?

沒解決原本的煩惱,又多了個疑問。失意地揪住髮絲,結果自己一個謎底都沒有解開。

層層迷霧壓得他有些疼,探進迷霧中、卻兩手空空地回來,轉眼間他就回到了現實,依舊撲朔迷離的現實。

指節細細摩娑在這神秘的盒子,心頭又一陣撲騰。

 

-

 

去了釜山拿貨一趟回來,烘焙坊裡就多了一絲純粹的鹹味。

 

原本的蔓越莓香、焦脆培根香;南瓜香,橄欖香;肉桂香、抑或著奶酪蒜香。都沒有被鹽味覆蓋住光芒,然而鹽味就像是依附在整間店般,總能在不經意間發掘他的蹤跡。

鹽可頌、鹽之花巧克力、鹽漬櫻花捲,各式以鹽為主配角製作出的糕點相繼推出,甚至連咖啡品項裡也有這麼一樣海鹽咖啡的存在。

 

坐在新增設的座位區,伏在桌面,觀望穿梭於麵包收銀台和咖啡吧台間的金霏真,桌上擺著一個鹽可頌,彷彿空氣中都滿溢著鹽香。拿起叉子,一把戳進酥脆的可頌裡,任由碎屑灑落盤中,一塊金黃物體在空中揮舞片刻,躊躇許久他還是決定一口把可頌吞下肚,心一橫、赴死般地緊閉雙眼,大口大口把可頌給吞下肚,沒來得及品嘗可頌酥鬆的口感,他的味覺就被一股鹽海襲擊,使他蹙起眉,連忙吞下殘留嘴中的麵包,後還灌了好幾口水。

 

「就說鹽做的麵包甜點不好吃了呀......怒那也真是的。」不快地噘起嘴,李燦在一旁咕噥著,純粹濃厚的鹹香包圍著他,讓他無可招架、不由自主地吐出舌頭透透氣,儼然有種小狗汪汪的即視感,甚至後悔起幫金霏真去釜山拿材料來。

但他留意到,更加沉默寡言的金霏真,總時不時環顧褐色空間裡,每一個撒上灰白晶體的麵包。收店後也總一人默默地待在店裡,端出無數個未曾出世的麵包。

原先李燦還以為金霏真只是專注於新品、稍微少了點話:稍微少了點情緒。

 

拿起手機傳訊息給李知勳

 

『哥,海鹽到底有什麼好的?』傳送。

『呵、箇中滋味,自行體會。』己讀。

 

李燦決定忽略李知勳自以為的妙語,過了一陣子,李知勳雖依舊對如何知道採購材料這事避而不談、倒是和自己保持頻繁聯繫,例如民宿最近業績如何;帶自己去的市場最近有什麼特品;又研發了什麼新菜色云云,似乎變得有些開朗,和自家麵包坊的老闆倒是相差甚遠。

而時光消逝,李燦似乎也不再對李知勳身上的澀味反感,前些片刻咽在心頭的酸澀也消退不少,卻不適用於帶回來的鹽。

 

然而幾天後,收店之際。幾日來總是鬱鬱寡歡,消沉黯然的金霏真主動找李燦攀談,要他在座位等她收好店。她想和自己說點事。打理得差不多後,李燦坐在落地窗邊的位置等待金霏真收尾。沒多久金霏真捧著兩杯熱氣裊裊的咖啡湊近,窗外遠遠還隱約可見團團山巒的暗影,算是益山的特點,他們的驕傲。

 

沒留意到對方的到來,李燦的注意力全放在手中的四方體裡。稍早他告訴李知勳自己在小區姊姊的麵包店裡打工,遠在釜山的男人給了他饒有深意的表情,落下一句──

 

『那跟你說個、關於烘焙坊的故事吧?』

 

「燦呀。」在李燦欲回覆李知勳時,金霏真出聲喚了他,他還沒來得及敲下鍵盤,金霏真就緊接著說:「燦呀,知道我為什麼要請你替我去釜山一趟嗎?」把咖啡放置桌上後,伸了大大的懶腰,才坐住身,把其中一杯推向李燦。

 

 

『前幾天沒和你提過,那是我在法國進修時的故事。』

「這有關於我急忙回來接手,發生在國外進修的事。」

見金霏真這般模樣以及李知勳的話,霎那李燦好像懂了些什麼。墜落深海般的低鳴縈饒耳畔,宛若跌落汪洋藍海,一切才變得清晰透徹。

 

『益山的山群燦最孰悉了吧?』

「還記得去釜山時沿途的風景嗎?」

記得,記得清清楚楚的,對於兩者的提問,李燦都是肯定的。一是四處鬱綠山脈為伍,因此鳥語花香常存的封閉都市,他的深根之處,有爺爺奶奶的烘焙坊,有溫暖的檜木色,簡潔溫馨的校園,有金霏真與歡笑絮語。一是被大片蔚藍海域環繞,串串璀璨刻印在他腦海,那絢麗汪洋、被燦爛的陽光照射後會閃閃反發光的海域。全都是藍與白、湛藍與碎浪。

 

『她和我爭論過,那兒的風景才是最令人難忘的。』

「他自豪地和我說,那裏的風景才是最令人難忘的。」

 

『我們爭論了好久好久,最後她還是順著我。』

「我們為此徹夜爭辯,最後我還是敗給了他。」

 

『但是我在她眼裡,看見了家鄉,看見了輕暖碧綠,讓我試著堅強起來。』

「但是我只看得見迷人的他,還有他瞳裡的璀璨湛藍,讓我忘記所有煩惱。」

 

『我了解我與她其實都沒有服氣。』

「我了解他不會為我妥協。」

 

『於是最後。她還是離開了我,匆匆回去故鄉。』

「於是最後,他還是那麼堅持,留在嚮往之地。」

 

『直到你來我才了解,她並沒有狠心拋下我,還記著我。』

「直到你回來我才發覺,我還是好想他,卻又無法放下這裡。」

 

『所以我想去看看,嘗遍她眼中的風景。』

「所以我靠著這鹽,來回憶他身上的味道。」

直到從彼此口中聽到雙方的存在,李燦才把一切串連起來,恍然大悟,那被迷霧和烏雲掩蓋住的事實,才得以大白。訝異之餘、李燦對於金霏真的話還是贊同地點點頭,想起在釜山的片刻,清爽的白、直率的潔。那哥、的確很容易讓人忘記煩惱。

「他說、這裡沒有海,他不會和我共度一生,除非我也去那裏生活。」那日李燦看到的小小瓶身裡,裝的便是鹽,是李知勳與金霏真的相遇之地,來自法國布列塔尼海岸的鹽之花,半年前金霏真的著落之地。

 

兩個韓國人在異地相遇、相知並且相惜,在對方孰悉的海岸,在金霏真初次到訪的碧藍海灣。在那裏、金霏真事事都依靠著他,理所當然的、也愛上了他,愛上了他身上不時飛散的鹽味,如同依傍他出生地的那片汪洋一樣。

依偎在溫馨的小公寓、共飲著一杯紅酒。

 

「但是、我不能這樣丟下爺爺奶奶呀,他們還在這裡等我,你也是。」

「所以、我拒絕了他,匆匆忙忙逃離,只帶了這個回來。」金霏真輕柔的搖了搖瓶身,打開上頭的木塞,沾取一些瓶中的顆粒放入口中。「我只能靠著這個、」

 

「來懷念他身上的味道。」那令人傾心的鹹甜苦澀,都被風乾在那小小的罐身,只留得金霏真自己回味。靜靜端望著金霏真閃爍的眼角,發紅的眼珠彷彿訴說著自己的不堪

 

說著說著,金霏真的淚珠也掉了下來,就連那也是鹹的。

 

關掉了手機,李燦沒有再讀取李知勳的訊息,仔細地聽金霏真說去拿材料的那間店,便是李知勳的夢想,他們分開的理由之一,自己不敢去、也不能去,因為自己生活的地方在這裡,僅僅依傍著山巒的益山,沒有綿綿海域,卻又禁不住思念,才要李燦替自己去。

 

那夜、李燦第二次瞧見金霏真哭的模樣,不再驚惶、只是輕拍著對方的背,安慰她。

他才知道金霏真近日來的反常,僅僅是而在沉重的擔當裡圖一絲灰濛的愛戀,哀悼那段戀曲,一次次地揉進麵裡,埋進心底。

直到看清瓶子的樣貌,李燦這才想起來、難怪李知勳帶他去的地方總缺少不了汪洋,總依傍著碧藍。其實他們、一直都知道彼此的存在,未曾忘懷。

也都用自己的方式,悼念著停留在法國的愛情,或許就是因為太愛了、太愛那樣的時光,才害怕失去、才堅持己見;卻沒想到也會因此分離。

 

環顧四周,李燦想:「金霏真的淚水並不會白費,有一天也會成為甜。」因為李知勳說過「他會來的。」他們總會再次相遇的,他相信直到那天,灰濛濛的鹽也會蛻變成閃鑽;寂寥的山巒也會襯托兩人的浪漫;片片汪洋也會包容兩人間分離的錯誤,那天總會到來的。那天後那抹鹽的苦澀不再停留在舌尖,不再晦澀難解。只會嘗到其中蘊含深層的愛戀,蘊藏汪洋的灰暗思念,

那天、總會到來。兩個剛強的人放下堅持,攜手為對方展露笑顏,他知道那天會來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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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是寄來的全部嗎?」

「嗯,全都在這了,不過兒子這你哪個朋友寄來的嗎?怎麼都沒寫地址。」

母親在電話裡說接到一個急件,並奇異地未寫上任何寄件人資訊。

散落桌面、全是回憶,全是遺留地球另一端的愛戀。「都是誰幫你拍的呀?」全是對方委居鏡頭後的妥協。

 

悄悄翻起唯一一張護貝的照片,也是唯一一張透露出對方身分的。

逆著光,看不清他們的模樣。日落時分,兩人依偎海岸、身後便是群群山巒。

山群中正要亮起的稀落光束,宛如夜深時刻、閃爍海域的珍珠。

 

Tu me manques──」

 

我想念你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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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篇嘔心瀝血短作XDDD

個人也很喜歡、很滿意的作品。

塗塗改改很多次的作品,希望大家會喜歡。

 

 

2018.08.26 22:37 綠.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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